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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寫作之余,品賞武夷大紅袍時,總覺有一個漢字在茶香中或隱或現——“荼”。1936年,17歲的吳冠中改名為吳荼茶,此后一直以“荼”作為畫作中的簽章。“荼”即苦茶。這不正顯出身藏武夷深山的大紅袍? 吳先生同我們的武夷山有緣。 文革結束后,第一位走進武夷山的畫家就是他。筆者查閱多個版本的《吳冠中年譜》,均顯如下記載:“1977年58歲,秋到了福建廈門、鼓浪嶼、武夷山及江西井岡山、湖南韶山等地寫生,作油畫《武夷山村》……” 1977年,武夷山的秋天,一陣秋雨一陣涼,山野并不如北方一樣的悲涼、蒼黃,樹木的枝干上依舊掛著綠葉。 吳冠中偕中國革命博物館美術創作員楊燕屏及其夫君——清華大學建筑系副教授曾善慶從廈門前往井岡山途經武夷山。他們三人在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創作《長江三峽》巨幅油畫過程中,由相識到合作進而成為忘年之交,因此才有南下的結伴而行。 吳先生,在野外寫生,不畏風雨不怕烈日。從不戴草帽遮陽,拿起畫筆來,有時整天不吃不喝。“我是半個手藝人,精力都消磨在雙手之中,生命大都消耗在深山、老林、泉石、村落間。”這段獨白是意味深長的。 吳冠中面目清癯瘦削,但目光凝重有神,衣著樸實,腳下是一雙穿舊的褪色旅游鞋,口音是軟軟的蘇南話。在武夷山的一周時間里,吳冠中幾乎每天黎明即起,匆匆吃過早飯后,隨手帶上食堂餐桌剩下的幾個饅頭,再用行軍壺打滿開水便上路,惜時如金的畫家將更多時間用于戶外寫生。 住在天心永樂禪寺的兩天時間里,隨廟中僧人喝稀粥,配咸菜。每天夜里在昏暗燈光下堅持洗凈畫筆后便在小屋里的硬板床躺下入睡,起居飲食,平淡如在家中。 九曲、天游乃至當時未開放的自然保護區中的桐木關、大竹嵐都留下吳先生的足跡。硬朗的身子背著沉重的畫具,吳先生走起山路來快步似飛,經常把自己身邊年少者拉開好長一段。而寫生中的吳先生卻是十分持重,哪怕幾個小點,幾條細線都在反復思索后下筆。離開武夷山時,先生畫出的油畫及水墨畫都裝滿了一大箱。 “畫面但見水與山,山下溪流九曲,水清清,流潺潺。”“松之群,山之硬,鐵劃銀釵此精神。林下名勝入曲溪。朱熹理學流潺,至今清澈見底。”吳冠中這兩段畫后記,前者贊美了武夷山水絕版之自然景觀,后者則是先生詩句。閃耀著深邃的光芒,將武夷山雙世遺的精髓濃縮結晶成片言只語,古典文學與西學功底俱佳的吳冠中雖是畫家,但其文學達到了只有少數文學家才有的美學境界。 筆者雖無緣觀賞吳先生真跡,能在書中看到畫作,也倍感欣慰。2002年12月出版的《收藏界》(福建特刊)中有一幅水墨畫《武夷山徑》,原作67x49cm。出現在1992年12月東京《吳冠中畫展》中,畫中的“小桃源”,山澗斜通別有洞天,浪漫、飄舞、靈動的彩色線條變幻穿插,或色或墨,時濃時淡。相互映襯著小石板路,讓人心中不禁吟誦:“桃源昔何似,此中疑與同!” 對吳冠中的畫,初看覺得美,不是一般意義上說的“漂亮”,再看已是“似花還似非花”境地。初讀,令人憶起故園,心中鄉愁滿滿;再讀,心身已離喧囂,靈魂得以凈化…… 1977年的寫生作品,在15年后方創作成畫,可見先生從藝之嚴謹,心態之從容。畫作中左下角寫有“九二”小字,大師的魅力正是從如此的細節中得以呈現,正可謂“大象希聲”。 如果將吳先生在1973年至1977年喻為在機場上開始滑行,1978年開始起飛,1979年之后則是騰空而起。我以為吳先生1977年的“武夷之行”應定位為悄無聲息的轉折。 吳先生于1977年在畫作誕生記中寫道:“我在油畫中引進線,煞費苦心,遇無數次失敗……一年后,我心病未愈,便改用水墨重畫同一題材,相對說是成功了。油彩難于解決的問題,用水墨往往迎刃而解,反之亦然。多年后,我再用油彩繪畫,更上一層樓了。” 三十多年前,他為我們的武夷山繪制的畫作,抒寫的詩句,留下的極其珍貴的有形財富,這皆是世人可觀可吟的。 筆者更看重的是吳先生留下的精神遺產,它無形然而無價。古人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套用這個格式,我以為“隨師一周畫,勝讀十年書。”且看當年陪同吳先生的“雙阿”: 阿邱,邱允愛,1935年生,祖籍石獅,1957年畢業于廈門鷺潮美術學校(廈門美專的前身)。在泉州美術研究所工作期間,在1963年《解放軍畫報》封三以整版篇幅發表連環畫《敵后偵察》。他先后被下放到崇安茶勞山農林墾場、吳屯鄉,1972年創作的《人民勤務員——張炳新》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問世,后被調入崇安縣文化館。受吳冠中精神感召下,他開足馬力,全身心投入創作,相繼在1980年、1981年推出連環畫《海底警犬》《雞肉案》。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他轉向山水國畫創作,先后在杭州、臺北、香港等地辦展。在其畫作中飽含深情抒寫了對武夷山水的摯愛。年過七旬的他經常騎著單車到山野寫生,一畫就是一天。筆者在他的居所底層看到了兩輛騎壞了的單車。從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當年吳冠中的身影。 阿英,吳麗英,電話采訪時,話筒傳來一口閩南口音的普通話,語速極快。她12歲即拜師學畫,1979年就考入福建師大美術系。讓我敬佩的是她同老師阿邱一樣,終年行走在武夷山水之間,“層林盡染呈深春濃綠,萬山靜碧現夕陽正紅”,守望秀色山村,為呵護美麗鄉村吶喊。心懷凈美,情系鄉愁,傳承吳冠中神思文脈,更讓筆者擊掌的是她寫得一手好文章,畫家中能動筆撰文的不多,能寫得如此有詩情又兼古韻的少之又少。 同是“接力”,畫壇上的“接力”遠比跑道上的接力表現得更精彩,跑得也許不快,但可以跑得更遠。在吳冠中人格畫藝精神影響下,武夷山乃至閩北有更多的畫家走出畫室,到山野、鄉村寫生創作……(葉禮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