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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佳慧 蘇軾作《葉嘉傳》,將武夷茶化身“風味恬淡,清白可愛,有濟世之才”的“葉嘉”,寫頗負其名的“葉嘉”得皇帝召見,皇帝對其甚是寵愛,嘆服“葉嘉”品質高潔,引用《尚書·說命上》“啟乃心,沃朕心”發出慨嘆。誠如東坡的體悟,茶可通性連心,武夷茶香縈繞的背后,是深厚茶文化的熏陶滋養,是一代代茶人的守正創新。 一 友人喊我喝茶,我去了。她喊和我去的中間隔著十年時間。 茶湯從杯里如泉般汩汩涌出,緩緩注入公道杯中,滿杯的紅潤油亮,銳利的香劃破空氣,四散流溢,侵入鼻腔,口腔津液滋長,調動視線隨公道杯的移動轉移,心里迫切期待茶湯落進面前的品飲杯中。 茶湯滑進口腔,銳香、辛辣、醇厚一齊在口腔翻滾流動,很快下喉。味蕾系統被喚醒,口腔的回甘與心領神會并生,與友人相視,會心一笑。 十年的光陰,在茶香中氤氳…… 我們初識,在她的茶室。她泡肉桂給我喝,說著她從深圳回武夷山,義無反顧地投入茶的事業,同時開啟婚姻生活的種種。她傾訴困難,眼神跟著黯淡,低頭抿一口杯中的茶,待茶湯緩緩下喉,旋即笑容從眼底漾開來,眼尾的弧度上揚,一起揚起的還有嘴角的弧度和整張臉、整個人的弧度。這是她的第一間茶室,一桌一椅、一杯一盞皆是她親手置辦。茶桌在茶室一角,桌上《武夷茶經》《武夷山志》各一,書下方是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茶室另一角置放一精致小巧的竹制焙籠,焙籠上的茶笠里烏黑、條索清晰的茶在炭火的催促下,釋放出濃烈的茶香。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她不僅探索售茶技巧,研究茶文化,還嘗試學習制茶技藝。那樣的瞬間,我混混沌沌的身心總會為之一振,身體的疲憊被肉桂的辛辣銳利刺破,心里的迷霧被友人的熱情和明亮驅散。 二 口中的茶品質一如既往地穩定,因其生長地多為白色砂礫,因而有了棱角分明,堅定執著的品質性格。友人說每一款茶都是活生生的,有獨特性格的,他們努力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給茶立格。 將茶擬人化,賦予性格,有源可溯。 北宋大臣陶谷編著的《清異錄》“茗荈”門中“晚甘侯”條目如是記錄: 孫樵送茶與焦刑部,書云:“晚甘侯十五人遣侍齋閣,此徒皆請雷而摘,拜水而和,蓋建陽丹山碧水之鄉,月澗云龕之品,慎勿賤用之?!?/span> 晚唐著名文學家孫樵在送茶給焦刑部時,將茶擬人化為“晚甘侯”,請其珍愛之?!暗ど奖趟笔悄铣膶W家江淹對武夷山的贊美之詞,時武夷山尚未建縣,屬建陽管轄,故稱“建陽丹山碧水之鄉”,“晚甘侯”即指武夷茶。清代蔣衡沿用“晚甘侯”美稱,作《晚甘侯傳》: 晚甘侯,甘氏如薺,字森伯,閩之建溪人,世居武夷丹山碧水之鄉,月澗云龕之奧。甘氏聚族其間,率皆茹露飲泉,倚巖據壁,獨得山水靈異,氣性森嚴,芳潔回出塵表。呼吸之間,清風徐來,相對彌永,覺心神倍爽,頃滯頓消。大約森伯之為人,見若面目嚴冷,實則和而且正;始若苦口難茹,久則淡而彌旨,君子人也…… 與“晚甘侯”一樣,文中“森伯”也是陶谷《荈茗錄》中對茶的稱呼,蔣衡給了武夷茶身份、名字、出身及性格,是為“和而且正”“淡而彌旨”的完整“君子人”。比蔣衡更早為武夷茶立傳的是蘇軾,蘇軾作《葉嘉傳》,使武夷茶又增一擬人化美稱: 葉嘉,閩人也,其先處上谷,曾祖茂先,養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悅之,遂家焉…… 葉嘉曾祖喜愛武夷風光,遂在此安家,葉嘉因而居武夷。起初,葉嘉因高潔的品性得漢帝賞識喜愛,后遭冷落仕途不順,月余后再得恩寵……蘇軾筆下的“葉嘉”在宦海沉浮,但自始至終不卑不亢、清白正直。其中或多或少有蘇軾自身的寫照,步入晚年的蘇軾將自己的曲折起伏經歷和感受賦予“葉嘉”--武夷茶,將它與自己做類比和關照,可見其對武夷茶的喜愛,美食家蘇軾的味蕾、文學家東坡的思想源泉同時被武夷茶開啟。 武夷茶不僅撫慰了文學家的身心,也發動了一位帝王的文心。這位帝王就是文治武功成就斐然、創下盛世的清代皇帝乾隆,他曾作《冬夜煎茶》詩,給予武夷巖茶很高的評價?!案詈挝锟蓾矔?,不用香醅用苦茗”,乾隆寒冬深夜發奮讀書,煎茶為伴,在進貢的茶中,他選擇了武夷巖茶,“就中武夷品最佳,氣味清和兼骨鯁?!痹u其不僅“氣味清和”,且富有內涵,耿直凜然的外表下蘊藏著回味甘美、幽香綿長的本質。 孫樵將武夷茶擬人化為“晚甘侯”,蘇軾、蔣衡給武夷茶寫傳,乾隆詩評武夷茶,友人給茶立格,或許異曲同工之妙?茶過三泡,其勢未減,桂皮味、辛辣感與回甘、清涼感在口腔交織纏繞,我頻頻將杯中茶飲盡,神清氣爽之感倍增,正是“森伯”“葉嘉”者給人的感受,難怪乾隆皇帝冬夜煎茶“澆書”。友人極少端杯,以聞杯蓋香、杯底香為主,偶爾輕啜一口,見我疑惑,她說方才評茶時已經喝了太多…… 三 山是她家的茶山,在白云巖,無人機鏡頭下的美景我已心馳神往許久,于是腳步便分外輕松。先過九曲,眼前豁然,是朱子《九曲棹歌--九曲》中“桑麻雨露”里所見之平川,穿過平川至白云巖山腳,開始拾級而上。未幾,發現天光暗淡下來,原來已經進入一個豁口,兩側山崖峭壁佇立,依山勢緩緩向上打開;沿豁口入,一條山澗蜿蜒而上,地面寬度僅二十余米,茶壟層層而上,爛石、礫壤雜糅,一叢叢茶樹或比肩、或錯落,細看來并不十分整齊,多是遵循山澗本來的地勢。友人說,茶園是她公公年輕時一鋤頭一鋤頭整理出來的,用的是武夷先民傳承下來的“武夷耕作法”,把巖石壘成護坡,層層而上,遂成梯田式、盆栽式的石座茶園,石座既蓄積水土,也有很好的滲漏能力,排干多余水分,讓茶樹根部既能呼吸,又不爛根,如此才有可能長成有年紀的老樹,并且……這里有小氣候,發現沒? 一側山崖腳下溪流依山澗坡度順勢而下,叮咚作響,幾股山泉從崖上迸裂而下,化而為雨;陽光受限于兩側山崖,只留半日日照,若逢雨后,生出紗般的山嵐,在山間游走流連;山風氤氳著水氣,水汽氤氳著陽光,陽光水汽里升出五彩的虹,渲染著山間草木和崖上的花。確是最適合巖茶生長的環境和氣候,典型的武夷巖茶好山場的氣候,于此內外兼修的“晚甘侯”“葉嘉”豈能不具巖骨花香之獨韻?腳踩爛石、礫壤,沐草木氣息之山風,櫛清涼甘洌之泉雨,耳邊鳥鳴聲不絕,唯有置身這“月澗云龕”地,方真正體悟為何武夷茶是“和而且正”“淡而彌旨”的茶中“君子人”,才覺得武夷茶之“可愛”是理所當然的。 從山里回到茶室,續上的茶分外甘甜。友人的公公還在焙房忙碌守候,空氣里彌漫著因水分流失而凝聚的茶香。一代人栽種、制作,一代人評審、銷售,友人家做茶,從在爛石、礫壤或黃土栽下茶苗開始,到采摘、制作,再到品評、銷售,是全過程,全產業鏈的執著堅守,是武夷茶人的一個縮影,一幅寫照。恰如其分的賦予成就恰如其分地表達,與愛茶人、懂茶人的“晚甘侯”“葉嘉”一類的擬人化手筆比較,友人提倡的茶格是更細化、更具象的描摹和刻畫,是茶人長期浸淫和鉆營的體認,更準確地說,茶格與茶人是彼此成就的交互性關系。其茶格自立! “晚甘侯”遣侍與焦刑部,“葉嘉”為皇帝所愛,乾隆帝冬夜煎茶,我自與友人手中汩汩而出的紅亮茶湯相交神游。杯里的茶已接近尾聲,其香與味不絕……起身告辭,友人送我至門口,笑盈盈地說:“這次喝茶,走茶山,下次來體驗采茶、做茶?!苯浰徽f,我才發現,我已自然真切地融入她的茶體驗項目里去了,不由得會心一笑。叔叔從焙房門口探出身來,揩著汗,說著方言:“慢去,有空來吃茶?!?/span> 我連連應“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