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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到五夫，走過鵝卵石鋪就的朱子巷，在狹長而又古樸的深巷中，驀然發(fā)現(xiàn)一座木屋門前，母女二人正在加工蓮子，聽到一隊人馬過去的動靜，略抬頭瞟了一眼，繼續(xù)低頭侍弄她們的蓮子，似乎周遭的一切和她們都無關(guān)。 看到這情景，心里頭浮現(xiàn)了那久遠的潮濕而又溫暖的記憶。 小時候，家里也種蓮子，不為賞花，也不為吟詩作賦。和眼前的母女一樣，蓮子只是經(jīng)濟作物，是加工掙錢生存的植物，無關(guān)美與不美。 那時候，沒有任何機械加工蓮子，每到蓮子成熟，家人采摘回來，就拿了簸箕數(shù)上幾十、幾百甚至上千個蓮子讓你加工，咬蓮殼、剝蓮衣、通蓮芯，你要坐在那里半天，甚至一天，幾百上千次地重復這些動作，可想而知，對于一個屁股坐不住小孩來說，是何等的煎熬。更別說持續(xù)咬蓮殼讓你唇舌酸澀的，一天都不想吃飯。 所以小時候我對蓮子是十分抗拒的。當然也有不抗拒的時候，那就是等蓮事結(jié)束后，總有一些因為誤過采摘時間，外殼已經(jīng)變得又硬又黑的蓮子，是沒有加工經(jīng)濟價值的。我們就會找個白色的大碗，加上水，把蓮子浸泡在里面，一日看三回，就期盼著“小荷才露尖尖角”，長出蓮葉來。又會想一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咬不爛、掰不開，需斧頭砍錘子砸得又黑又硬千年不爛的蓮殼，怎么能讓一個柔軟的蓮芯穿破。老子《道德經(jīng)》里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大概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后來我看了季羨林老先生的《清塘荷韻》，他丟在池塘里的又黑又硬的蓮子，竟然過了三年還長出蓮花，生命力可謂頑強。 從欣賞的角度去體驗，任何勞動都是美麗的，新奇的事物，健碩的身體，有力的動作。從生存的角度去感受，任何勞動都是辛苦的，熟睹的物什，流淌的汗水，機械的律動。就像有人欣賞三峽纖夫的美，但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他們過去衣不蔽體的羞恥和纖繩嵌進肉體的痛楚。你不會從勞動中感到任何的快樂，你不會有心去欣賞婀娜的荷裙、綻放的荷花。關(guān)心的只是碩大的蓮蓬、飽滿的蓮子。 長大了，我離開了那塊土地，也在求學中漸漸地讀到些蓮的詩詞和文章，當我再次站到蓮花前，已是一個欣賞者的身份了。 驀然回首，蓮，已經(jīng)在典雅的詩風詞韻中婉約了千年。 自始，蓮花是伴隨著愛情前來的?！对娊?jīng)》，《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对娊?jīng)》，《陳風·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描寫的都是女子思念美男子，表達愛情的寄托。 漢樂府民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反復吟詠魚兒在蓮葉間穿梭嬉戲，表達的卻是采蓮男女在勞作中追逐嬉戲，相互愛戀的場景。 “蓮”與“憐”諧音，蓮通憐愛。南北朝時期的《西洲曲》：“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情郎不至，出門采蓮，期盼人愛。男權(quán)社會里的女子，用隱諱雙關(guān)的語調(diào)，表達了內(nèi)心真切熱烈的情感，古往今來，詠蓮的詩詞同接天的蓮葉一樣無窮，也如同蓮子一樣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傳說還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柳永（宋崇安五夫里，今武夷山市上梅鄉(xiāng)茶景村人）在《望海潮·東南形勝》里用“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寫盡了杭州的繁華，金主完顏亮聞此詞，遂投鞭渡江南下。 蓮花還是佛教的象征，除了地藏王菩薩騎獨角獸，普賢菩薩騎白象，文殊菩薩騎獅子外，絕大多數(shù)佛教人物都是蓮花寶座。同中國蓮花與情愛相關(guān)外，最初是基于蓮花的植物生育特征而得到佛教徒重視的。據(jù)說，蓮花同時花開、蓬實、子結(jié)，被佛家視為能體現(xiàn)過去、現(xiàn)在、未來。但我想是不是因為蓮花身處污泥，其徑自潔，喻合佛教的超脫凡塵，四大皆空，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才成為佛教的象征。 古代不為世俗功名利祿所縛的文人逸士，都有一些特立獨行的愛好，用以寄托自己的人生。書圣王羲之愛鵝，山陰一道士想讓他寫《道德經(jīng)》，恐求之不得，就養(yǎng)上一群白鵝，王羲之想要買他的鵝，他就要求書圣寫《道德經(jīng)》交換，王羲之便寫了《道德經(jīng)》換鵝。現(xiàn)在蘭亭還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寫的“鵝池”二字。陶淵明愛菊，他不為五斗米折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中宰相”陶弘景愛鶴，養(yǎng)的鶴死了，埋葬它，書寫了一篇祭文《瘞鶴銘》，被譽為中國書法的大字之祖。宋朝林逋和靖先生隱居西湖孤山，終生不仕不娶，愛梅和鶴，稱之梅妻鶴子，其《山園小梅》詩有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被公認為詠梅最好的詩句。詠蓮到宋周敦頤時，寓意為之大轉(zhuǎn)。他的《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蓮，花之君子者也”，蓮花的寓意從遠古的情愛多轉(zhuǎn)為品性的高潔。我想朱熹朱晦翁在五夫的半畝方塘一定種滿了蓮花吧。 江南盛產(chǎn)蓮花，江南也盛產(chǎn)美女，江南的女子如蓮。無論是撐著油紙傘雨巷走過，還是曳著長裙溪邊浣紗，或是搖著蘭舟下湖采蓮，小家碧玉的玲瓏如同端莊雅靜的青蓮，曼妙的身姿如同隨風飄舞的蓮花，粉紅的笑靨如同映日的蓮花，銀鈴的聲音如同圓荷瀉露的清脆。 不知不覺中，我已走到一片蓮花邊，眼前便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場景，幾個女子在過人頭的蓮田里采蓮。凝眸處，女子和蓮花已融為了一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