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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梅花之約,我如期而至。薄霧靄靄,火車穿梭在晨曦里,天邊的橙黃染亮了粉墻黛瓦,江南醒了。不知此刻南國的山水是否也醒了?想到1988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作的水墨動畫片《山水情》,每一幀,都氤氳靈動,每一秒,都飽含深情。與武夷山水彼此會意,三紀須臾昨日,你會覺得“心能領略,四季都是良辰”。 朋友一見我便打探何時去賞梅,借用林逋詩來回答:“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了浮動的暗香,我們決定申時前往,一直待到月亮升起。 未及晌午,我走進福建一家老字號武夷巖茶傳統制作工藝博物館。當我還在感懷中國茶文化的博大精深時,室內幽蘭久久徜徉,眼前正全套還原著非物質文化遺產武夷巖茶的傳統制作技藝。工作人員在介紹最后的“炭焙”工序時說道,焙茶師傅會定好鬧鐘,按時對焙窟炭火進行撥灰處理,以保持受熱均勻,并且用的炭也有講究,得是荔枝或龍眼級的果木炭。這僅僅只是一道工序,殊不知,一片小小的茶葉竟隱藏著這般溫情與匠心。 有幸在茶窖區尋訪到了清代光緒年間武夷名巖茶樣及民國時期的整箱茶品、器皿,一罐罐茶葉藏于窖中,與時間交融出新的生命力。在窖藏環境中行走,時間在你眼前疊化閃現,其實不管是窖藏茶,還是山中茶,都處于性質變化之中,更何況人呢?或悲或欣,都是常態,茶葉提醒著我們珍惜獨一無二的珍貴時光,盡可能用盡全力創造生命的厚度。 品茶之前經過一間書房,書櫥、桌椅均為斑竹,花點勻密,典雅秀美,曾經也只在古畫里見過。當問及書柜藏是何書?驚訝得到答復:《四庫全書》,文淵閣本。1933年故宮博物院將文淵閣本《四庫全書》裝箱南遷至上海,1937年運抵蜀中,抗戰勝利后陸續抵達南京。國民黨政府從大陸撤退時,運往臺灣,原版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卷帙浩繁,淵淵灝灝,今能窺其全貌,彌足珍貴。雖書與閣天各一方,中華千年文脈得以傳承,也算合璧。若能在此刻品讀文淵閣《四庫全書》中《茶經》部分的小楷寫本全文,茶也變得更有滋味了。 斗轉星移,九曲溪水光古渡仍有歷史的記憶,故人往事星星落落,天然礁石上打鑿的臺階和渡船栓孔依稀可見。古往今來,水光一直照見有信仰的人們,摩崖石刻便是印證。從渡口拾階而上,便可遇見千年古梅,果真是姜夔所言的“香冷入瑤席”,是崔道融筆下的“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是范成大譜寫的“氣之所鐘,豐腴妙絕”。 冬日見過很多梅樹,千年古梅開花還是初見,如此清絕的幽香也未曾聞過,走在石徑小道上,甚是歡喜。梅樹下有點著壽陽公主梅花妝的少女,有拿著相機歪著腦袋的拍客,有手握長笛尋找佳處的樂師,有追著花瓣游來游去的魚兒,還有和梅花打招呼的我們。若問千年梅花有何不同?圓融而飽滿,樸拙而靈秀,似乎有一種“微妙玄通”的含蓄美。 天色漸晚,日照大王峰。“主人搖指青煙里,瀑布懸崖剪雪花”,我們在山谷里聊的是白玉蟾,喝的是白雞冠,呼吸又吐納,染了滿身梅香。正當道長說把煩惱留在止止庵時,一陣悠遠的笛聲從祖師殿東南側傳來,夜幕下“冰姿倩影”閃亮登場,同大伙一樣,在這里也許下了心愿,系上了思念。百鳥歸巢,我們也該離開,欲下臺階,暗香一陣陣浮來,是留戀,也是祝福。返回還是那條小道,可已不是來時的路,易經樓里珍藏著所有中華兒女最真切的期盼。道長送我們至山門,抱拳道,“應行便行,當止則止”。就此別過,天上月如鉤。 翌日,我們翻山越嶺至梅溪上游,尋訪柳永的故鄉--上梅鄉茶景村。一路上,朋友介紹,武夷四寶“東筍、西魚、南茶、北米”中東筍說的就是上梅的竹筍。嶺上,竹色青青,頗有生機,密林深處的傳統古村落曾經是一個怎樣的江湖?這里不僅誕生了婉約詞宗柳永,朱熹岳父劉勉之也生長于斯。“未出土時先有節,便凌云去也無心”,中國人尚竹,虛懷若谷、堅韌不拔的品質也滋養了諸多文人大儒。山谷里龍吟聲聲,好似清清朗朗的讀書聲…… 山路蜿蜒,除了漫山的青竹,還遇如虬龍的老松,有的斜在路心,有的長于崖壁,田埂中央的古松,遠遠看上去,甚至比迎客松還多幾分靈秀,李白見了都要感嘆:“清泉映疏松,不知幾千古?”這是一千多年前柳永童年讀書處,今不見井水處歌柳詞,卻見楊柳岸良辰好景;今不見鵝子峰下那支筆,卻見鷗鷺時浮沉。空氣里又有暗香浮動,甚是濃郁,尋香而去,樹冠高大,枝繁葳蕤,又似一棵千年古梅,冰花個個團如玉,頗有幾分翰墨詩書之氣,這兒就是柳永的家。樹下站立良久,古今已千載,思考為何王國維將柳永名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擬為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所必經的第二大境界?人生海海,其路漫漫,當我們尋找到自己真正的熱情,同時心甘情愿為之付出時間和精力時,過程不管艱難與否,其樂融融,生命從此充實了起來,正如孟子所言的“充實之謂美”。 俯瞰梅溪,三百多年前,竹筏轉運不絕,盛時每日可達三百艘。不同于如今的九曲溪竹筏,康熙年間,武夷茶在下梅聚集,下梅曾是萬里茶道的起點,中國茶葉和茶文化便從這里傳到了俄羅斯以及歐洲各國。 歷史從不惜筆墨,我前往武夷山碑林尋覓歲月的蹤跡。空山寂寂,1962年郭沫若先生曾泛舟九曲,他看到了“幽蘭生谷香生徑,方竹滿山綠滿溪”;清代袁枚《隨園食單》茶酒單記錄了武夷茶“令人釋躁平矜,怡情悅性”;朱熹邀陸游、辛棄疾乘舟至水中央喝茶論道,告訴后人“飲罷方舟去,茶煙裊細香”。 虎嘯巖第一道關卡門額“半入云”也出現在碑林,半入云端,終年澗水長流,難怪晚唐文學家孫樵盛贊武夷茶是“月澗云龕之品”。而我在武夷山南麓星村的半入云不僅品嘗到了“見素抱樸”的清靈之茶,還在夜幕下會心了同元代王冕所繪《墨梅圖軸》如出一轍的又一株古梅,其花潔如縑素,其香專氣致柔。墨梅圖有明代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等人的和韻題詩,半入云的梅香交融著茶香,不知幾位文人墨客來到樹下會和何韻題何詩?平衡好“計白當黑”的疏密關系,是墨梅圖的啟示;平衡好“靜之徐清,動之徐生”的動靜關系,是半入云的啟示。莊子說“乘物以游心”,夜色靜謐,花瓣點點,茶在調伏我們的內心,有一種靜穆深邃的詩意美。 古琴名曲有《梅花三弄》,故以含蓄美、充實美、詩意美應其凌霜之韻。其實為何那么美?正如《菜根譚》所云:“天機清澈,胸次玲瓏,觸物皆有會心處”。 “悠悠白云天上飄,高山流水人間繞,青田綠禾瓦屋旁……”聽著民謠小調一路來到始建于唐朝,距今已有1144年的武夷山佛教開山祖庭瑞巖禪寺。 據《古佛傳》記載,藻光禪師循澗尋源,覓得東畔山下、虎咆之處高聳百丈的將軍巖,稱贊此境“天造地設無量法界”,決定在此綿萬世之法場。 瑞巖禪寺傲然挺立兩棵千年銀杏和千年紅豆杉,摟抱粗壯的樹干,感受到了大木的王者風范,滄桑千載,樹木一直在呼吸,沒有誰比之更堅強,老驥伏櫪的關節彰顯著生存的力量。有古木的地方,就有歷史;有歷史的地方,就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有傳奇。 公元874年,藻光禪師到武夷山心庵(今天心永樂禪寺)結廬修行。中秋夜,藻光就地打坐,感慨“云遏千山靜,月明到處通。一時收拾起,何處得行蹤”。隨后望月啟悟:“欲會千江明月,只在天心一輪光處,何用捕形捉影于千巖萬壑,以踏破芒履為耶?”這禪境便是“天心明月”典故的由來。藻光禪師,便是大名鼎鼎的扣冰古佛,扣冰古佛為了尋找心中的明月,悟出了認知事物本源的最高智慧。 武夷山儒、釋、道三教并參,“天心明月”是最好的例證之一。我們無法知道生命的長度,但是我們可以導演生命的厚度,你是否圓融具足?你是否明心見性?你是否奉獻價值?其實,所有的珍寶并非在你之外,積學養氣,是通達真如本性的核心途徑。 我們到瑞巖禪寺閣樓,寺門前稻如棋局,我問師:“這便是百丈懷海提出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吧?”師答:“農禪并重”。我們在瑞巖禪寺東南閣祈愿國泰民安,風鈴奏響了動聽的音樂,是一次溫暖的回答。原來兩百多年前,烏龍茶苗也曾跨越武夷山水移居至寶島臺灣,其名曰:凍頂烏龍。 經過禪茶壩和一味壩,回顧1940年立于崇安茶廠的碑文,“巖茶之源,仙植武夷;焙制精良,巖茶成規;以示今范,以奠初基;磐石長久,億萬年斯。”幾千年的茶文化,幾百年的巖茶制作技藝,沉淀著先人傳承的智慧。 又見武夷山。天心明月處,還有阿里山,他們彼此深情。 |
